可可托海,北纬47℃12’42.12’东经89℃48’06.88”。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在地图上找不到这个无名的北疆小镇。
事实上,可可托海不是无名的,她的无名是蕴含着无穷能量的无名,她的无名是守护着惊世宝藏和秘密的无名,她的无名是一座丰碑,一座新疆为中华民族复兴崛起奠基的物质财富与精神价值交相辉映的丰碑,这座丰碑,直抵霄汉,如同夜空璀璨的星辰。
山路九十九道弯,初秋的北疆已经略有凉意,摇下车窗,山风拂面,冷峻清爽,一行人中博古通今的贤者开始介绍可可托海的传奇。这里是额尔齐斯河的上源,河水寒凉,虽夏日不得下水;石钟山形似座钟,巍峨高耸;夫妻树相依相伴,一直在撒狗粮。至于可可托海的宝藏和功勋,不胜枚举,不便剧透云云。
行驶在蜿蜒盘旋的山间小道,远处的绝崖峭壁上似乎刻着上古时期先民们狩猎劳作的岩画,简约几笔,写实派的大师,勾勒出对腾格里天,对狼熊鹿羊的崇拜,深度刻画了先民们热爱生活的激情奔放,这远古时代的生命气息,安静幽秘深邃,他们在远古时代的呼唤,他们放牧渔猎的场景,仿佛就从这层峦叠嶂深处传来。
穿出蜿蜒曲折的山路,冲上隘口,眼前突然豁然开朗。放眼望去,是一片辽阔的盆地。可可托海,东延伸入大山的深处,是额尔齐斯河的发源地,这条冷水河之品性正如同草原民族含蓄劲节的性格,不善言辞而又胸怀博大,时而沉默舒缓,时而粗犷辽放,她发源于大山深处,是西北方的大河,青龙白虎,绵延向西向北,流域300多万平方公里,奔腾呼啸,汇入北冰洋。以洋流对北极的贡献而言,我们宣示在北极的主权自然名正言顺。可可托海,西向通过山谷间的通道(俗称西沟)连接阿尔泰山脉的主脉腹地,毗邻富蕴县,这个纬度横跨蒙古大草原对称的是大兴安岭的加格达奇,两个袖珍县城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有北方小城的独特韵味,以及非常切近的地形和植被,北地的白桦树,路边的野草野花,都如同倔强的小孩,那份气质,那份一尘不染在风中的傲然与淳朴,深深地刻在旅人的脑海中。在这个纬度的东北方向,是鲜卑人的发源地嘎仙洞,一个比之可可托海袖珍的山谷,一条小河,夏日茂密的树林和草丛,掩映着一座可容千人之余的大山洞,洞口还立着北朝时期刺史李崇代皇帝朝圣的碑刻,那里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北方诸民族之源的鲜卑族的发祥地。可可托海,以其更加宽广的胸怀,群山怀抱,大河,开阔延展的盆地,怡人的气候,更是西北方民族之源,从隘口向东南方向望去,一片湖水,喇叭口面向东南消失在薄雾之中,那是青河方向,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和新疆考古所正在那里的三道海子开掘古老的草原文明遗迹,而青河县境,还遗留着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从中国甘肃延伸到前苏联境内西伯利亚地区的地震大断裂带,造化鬼斧神工。在自然面前,唯有自然是永恒的,当然,还有人类杰出的精神世界,可与日月同辉。
我们可以想象这片森林茂密、河流奔腾的谷地曾经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古人类生活的乐园。曾经的沧海,退潮之后形成辽阔的原野,在山谷之外,是恐龙猛犸象的领地,一直延伸到今天的卡拉麦里野马保护区、将军戈壁和五彩湾、古海温泉;山谷之外,是火山喷发时有余烬散落的世界,大地在那时是女娲补天大水之后的雨林繁盛的创世纪。在山谷深处,早期的人类开始出现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土地上,蕃衍生息,男人渔猎,女人钻木取火,缝衲皮草,饲养驯化野猪野马野狼。她们从深谷发展壮大群体,积蓄氏族的力量,从此出发,向外播远。人类古老文明的香火从“野蛮”蒙昧时代,一步一步地走向“文明”新时代,走向外部世界。
这样一块人类蕃衍生息的热土,持续了几千年。经可可托海向西向南都是草原民族经行的大通道,向南直趋北庭故地,达坂城南天山北坡游牧大通道,向东南经吐鲁番趣敦煌故地及楼兰罗布泊;向西则经富蕴、福海乌伦古湖过阿勒泰南缘乌尔禾大通道奔伊犁河谷,这条路是曾经的大月氏西溃之路,恐怕也是耶律大石建立西辽国的通道。放马草原,奔驰戈壁,狼奔豕突,象走虎啸,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尚不可见牛羊。
人类草原文明是一部交响曲,时而高亢激越,时而陷入近于无声的孤寂与沉默,尔今,古老的文明湮灭在你脚下的草丛和碎石堆中。可可托海突然消失在文明的视线外,只有额尔齐斯河的河流咆哮流淌在这亘古以来的山川峡谷中,伴随她的只有一代代的野狼家族。直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苏联人踏足这里,发现了这里无穷的宝藏,开始垂涎觊觎这块天赐宝地。
从苇子湖,据说现在有个洋气的名字叫可可苏里,过海子口(伊雷木湖),进入可可托海镇。过一座小桥,界分南北。桥北,上个世纪主要是矿区的生活区;桥南,则以矿区为主,今天名闻遐迩的三号矿坑和阿依果孜洞就在南区,也有零星的居民房屋。可可托海有河南人、河北人之说,其实就是桥南北之分。小镇东西向是个长条形,以可可托海博物馆(礼堂)为中心,镇的最东头一个小山丘下是过去的医院,据说时有鬼神出没,医院往东过另一座小桥,进入额尔齐斯河上游景区。
曾经,古老的沧海古原和人类工业文明后机器的喧嚣在这里碰撞交汇;今天,我们既看不到古老的遗迹,也看不到生产者的艰辛,可可托海在北疆的山峦怀抱中独自享受着大江流日月,天近星辉灿的光阴流转。
可可托海是北疆一座安静的小镇,安静得如同江南旖旎水乡的处子。清晨,漫步在小镇的街道上,炊烟袅袅,奶茶的香味从邻家的院子里飘逸出来,混合着牛粪特有的芬芳,在北疆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小镇是个冬窝子,气温相对要高一点,据说冬天也很少有风。不过早晚温差大,仍然是典型的北方气候。这样一座小镇,没有车水马龙,一切都很安静优雅,哈萨克族勤劳的牧民一大早赶着羊群和马儿出发了,哒哒的马蹄声和树梢鸟儿的鸣叫混合在额尔齐斯河川流不息的河水声中。你漫无目的地走在桦树小道上,初秋的几片金黄色的叶子已经飘落下来,散落在晨光普照的小径上,泛着金色的光彩。那些五十年代以来把自己的青春奉献在这里的大科学家、技术人员、爆破工人;地质工作者、医生、老师,行行业业的建设者们,来自江浙沪鲁,大江南北,赋予了这座小镇特有的人文情怀。她曾经是科学与文明的高地,她曾经是医疗教育高水准的荟萃地,她很早就在这片蛮荒之地建立了德先生和赛先生的管理模式;她是自由的,她是有文化的,她是先进的,她是严谨的;她拥有当时最先进的发电站和选矿业、采矿业。她是视金钱如粪土的一群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创业奉献的光荣之地;那时她的主人崇尚科学与知识,是宝石的主人,而不是宝石的奴隶。曾经的可可托海,是一片汪洋中的岛屿,是岛屿上的灯塔。她是海洋文化的严谨务实与古海洋之地粗犷与乐观的结合,她的气质优雅而又大气。
所有的伟大精神,都是由人类的杰出而又貌似平凡的人们用血汗浇筑的,这是一条漫长而又艰辛的道路,这是一条充满乐观主义与理想主义的道路。从苇子湖(请允许我忽略她洋气的名字)出发,穿过一条气势宏伟的、长长的穿山隧道,是过去的一处绝密工程,一座建在山中的发电站。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它设计之奇思妙想,施工之艰难复杂,都是今人无法想象的,很多地方的施工是靠人力一钎子一钎子凿出来的,正如清偿了中国当时欠苏联47%债务的三号矿坑,矿石都是一筐一筐从几百米深的地下矿坑底一步一步艰难地背上来的一样。伟大的解放战争是人民的小推车推出来的,共和国今天傲然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脊梁难道不正是建立在这些建设者的驼背之上的吗!每一次,站在可可托海发电站的深洞里,看着墙上留下的当年的革命乐观主义标语,想象着他们的快乐——劳动者的快乐,精神都会得到一次洗礼;每一次,站在三号矿坑的高坝上,都会为那些寂寂无名的建设者所感动,为这座伟大的矿坑所蕴含的精神震撼;还有那座凝聚着民汉凄美爱情的阿依果孜矿洞,是建设者们用自己的生命和身体为代价爆破出来的,他们很多人肺里吸入了太多的粉尘,得了矽肺病,他们很多人在震耳的环境中工作,丧失了基本的听力。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手机里播放着甘萍唱的《马兰谣》,是歌颂南疆大漠的核试验基地先烈们的一首歌,一代代的追寻者,青丝化作西行雪,一辈辈的科技人,深情铸成边关恋,丹心照大漠,血汗写艰难,听到此处,泪眼朦胧,可可托海,更为悲壮。
进出可可托海镇,今有两条道。新修的路更宽更平整,新路要经过一处陵园,这里既埋葬当地的牧民,也安葬着在可可托海建设过程中的牺牲者和后继去世的人们。同行有人提议离开时祭奠这些无名的建设者,清酒一杯,心香一柱,缅怀那些长眠在这里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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