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虽然对王樵的不平表示理解,没说劝慰的话,但不厌其烦地举出科举、官场上得失、沉浮的例子,本身已足让王樵明白世上不公平事甚多,不必挂怀。他能对一名秀才如此推心置腹,可见陆游的平易、善良。 杜甫曾经在夔府住了两年多,在好几个地方住过。 陆游在公余之暇访问了杜甫当年流寓的东屯高斋的遗地,作《东屯高斋记》: “少陵先生晚游夔州,爱其山川不忍去,三徙居皆名高斋。质于其居,日次水门者,白帝城之高斋也;日依药饵者,瀼西之高斋也;日见一川者,东屯之高斋也。故其诗又曰:‘高斋非一处。’予至夔数月,吊先生之遗迹,则白帝城已废为丘墟百有余年,自城郭府寺,父老无知其处者,况所谓高斋乎;瀼西,盖今夔府治所,画为阡陌,裂为坊市,高斋犹不可识。独东屯有李氏者,居已数世,上距少陵,才三易主,大历中故券犹在。而高斋负山带溪,气象良是。李氏业进氏,名襄,因郡博士雍君大椿属予记之。” 陆游这么不辞劳苦地奔走寻访杜甫的遗址,当然不是为了考证什么,而是出于对杜甫的仰慕、怜惜与缅怀之情,同时也是因为自己的遭际与杜甫“坎壈且死”的一生颇有相似之处,二人都有伟大的抱负,想用所学为君为国为民做一番事业,成一世功名,却得不到机会。他悲怀杜甫,也是自伤。陆游带着自叹写道: “少陵,天下士也。早遇明皇、肃宗,官爵虽不尊显,而见知实深。盖尝慨然以稷、契自许。及落魄巴蜀,感汉昭烈诸葛丞相之事,屡见于诗,顿挫悲壮,反覆动人,其规模志意岂小哉!然去国已久,诸公故人,熟睨其穷,无肯出力。比至夔,客于柏中丞、严明府之间,如九尺丈夫首居小屋中,思一吐气而不可得。余读其诗至‘小臣议论绝,老病客方殊’之句,未尝不流涕也。嗟乎!辞之悲,乃至是乎?荆轲之歌,阮嗣宗之哭,不加于此矣。少陵非区区于仕进者,不胜爱君忧国之心,思少出所学佐天子,光贞观开元之治,而身愈老,命愈大谬,坎壈且死,则其悲至此,亦无足怪也。” 陆游与杜甫一样只是人微言轻的小臣,贬到偏远的蜀地,更无进策的机会,老病失意而流落异乡,难怪陆游要流涕了。愈老愈穷愈病而愈不得志愈看不到希望,所以杜甫才有至悲之句,陆游才为他也为自己发出了至悲之叹,流下了至悲之泪。陆游还作有《夜登白帝城楼怀少陵先生》诗,怀人伤己: “拾遗白发有谁怜?零落歌诗遍两川。 人立飞楼今已矣,浪翻孤月尚依然。” 杜甫诗有“孤月浪中翻”之句,人已去,景犹存,文人的落泊命运,还在一代接一代延续。 杜甫在蜀时吟颂诸葛亮的诗章甚多,陆游也对这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蜀相深为景仰和怀念。 在夔府东南有诸葛亮的八陈图遗迹。陆游凭吊这些遗迹,吟道:“武侯八阵孙吴法,工部十诗韶(音萑)音。遗碛故祠春草合,略无人解两公心。”陆游是知道杜甫的心的,杜甫也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心愿,可是他得不到机会,不能成就诸葛亮三分天下的功业。而“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样悲绝千古、壮绝千古的名句,正是杜甫在功未立就“繁霜鬓”的苦恨中吟出的。陆游何尝不担心自己壮心未遂身先衰呢?他有英雄志英雄恨,才和杜甫一样为壮志未酬的英雄热泪满襟。 不满也罢,无聊无奈也罢,都只是一种情绪,失落的只是昔日的少年梦幻,并未真的失去,因为从来就没有得到。但是,如果夔州通判三年任期已满而未有新的召用,那就是失业了,这个现实问题比什么都要迫切。乾道八年陆游任期将满,他向现任丞相虞允文去信谋求一官。求官对于一位心高气傲的诗人来说实在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但陆游不是乞求不是强求而是振振有辞地说出一番道理来: “某闻才而见任,功而见录,天下以为当。君子曰:‘是管仲相齐、卫鞅相秦之法耳’。有人于此,才不足任,功不足录,直以穷故哀之,天下且以为过。君子则曰:‘是三代之俗,周公、孔子之政也。’何也?彼有才,吾赖其才,因有高位处之;彼有功,吾借其功,因以厚禄报之。上持禄与位以御其下,下挟才与功以望其上,非市道乎?故齐秦用之,虽足济一时之急,而俗以大坏,君子羞称也。若夫三代之俗,周公、孔子之政则不然。 无才也,无功也,是直无所用也。无所用之人,虽穷而死者百千辈,何损于人之国哉?自薄者视之尚奚恤。 君子故深哀之,视其穷,若自我推以与之不敢安也,矜怜抚摩,衣之食之,曰:‘彼有才有功者,何适而不遇。吾所急者,其惟无所用而穷者乎?’此心父母也。推父母之心,以及于天下无所用之人,非圣贤孰能哉?谓之三代之政,则宜。故王霸之分,常在于用心之薄厚,而昧者不知也。” 陆游不敢说自己有功有才,只以穷为由来求官,并极力论说这是理所固然。 一者,他把因才受位、因功受禄说成“市道”,也就是交换,没有人情味,没有仁爱和忠信之心。二者,他把垂怜穷人说成是圣人之政,是王者之道。一否定一拔高,他这无才无功的穷人就不仅应该受照顾,照顾了他还是成全了朝廷的圣声美名。这就是文人的好笑之处,事事都要为自己找一个理由、找一种说明,而后心中才坦然,哪怕那理由只是在逻辑上成立也坦然。陆游有了诉穷求官的理由,接下来就大夸其穷,将一家十口说成“食指以百数”,将二十四的长子说成“儿年三十”,十二岁的女儿说成“女二十”,“婚嫁尚不敢言”,“大丞相所宜哀也”,是应该哀怜,而非乞求哀怜。不给官就是不合王道圣政,给官就是圣贤、父母之心,陆游等于是在咄咄逼人地究问:“给官还是不给?怜我还是不怜?”他本就有才也不无功,有求官的资格,如今又说得这么哀婉这么入情入理,当然就给他官了。乾道七年七日,四川宣抚使王炎辟陆游为宣抚使司干办公事兼检法官,四十八岁的陆游从夔州调往南郑。 王炎是一个干练、有魄力的官员,很得皇上信任,时以参知政事宣抚川陕,掌握着西北军政财权。陆游在他身上寄托了很大希望,积极献策,认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当积粟练兵,有衅则攻,无则守。”这是英雄共识,以关中为基地图谋恢复。如陆游诗所说:“国家四纪失中原,师出江淮未易吞。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 陆游甚至主张迁都关中:“鸡犬相闻三万里,迁都岂不有关中;广陵南幸雄图尽,泪眼山河夕照红。”这种主张也早已有人提出过,也许是为上策,但实际上不可能实现。朝廷已为一种不可克服的惰性所浸渗,兴师动众、劳民生财也是多数人不以为然的,毕竟恢复中原不是国家政治生活的全部,这未沦陷的一半也要有正常的生活、太平的日子。所以那些处于浪尖上的高级官员都是不敢轻言战事的,西师主师吴玠死前就曾上遗表嘱孝宗“宋轻出兵”。以南宋之羸弱根本不可能恢复中原,这只是一种愿望却不能立刻成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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