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细亚高原的诞生

2021年8月，由西北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高建群重磅著作《丝绸之路千问千答》在第三十届济南“书博会”发布后，数十家媒体，或转载该书部分内容，或刊发评论文章，该书先后入选《中华读书报》“八月好书榜”和《光明日报》“八月光明书榜”。《文化艺术报》自8月23日起连载了《丝绸之路千问千答》部分内文，至今热度持续不断，受到了读者的广泛关注和好评。

在世界七大洲中，亚洲面积最大，人口最多，名字也最为古老。亚洲全称为亚细亚洲，相传是由古代腓尼基人所起。公元前2000年中期，腓尼基人在地中海东岸（今叙利亚一带）建立起强大的腓尼基王国。他们凭着精湛的航海技术，活跃于整个地中海。甚至能穿越直布罗陀海峡驶入茫茫的大洋之中。腓尼基人称地中海以东的陆地为“Asu”，意即“东方日出处”；称地中海以西的陆地为“Ereb”，意为“西方日落处”。

从这次行程开始第一天起，我就一直有一个罗曼蒂克的想法。这想法就是，当翻越帕米尔高原时，我要让车停下来，停在一个高处，头顶是慕士塔格峰闪烁在阳光下的白色盔甲，脚下是拥拥不退一直伸向东北方的崇山峻岭。我要在这里做一期现场节目，讲一讲一亿五千万年前那一场伟大的造山运动。正是这场造山运动，以及随后不断延续的造山运动，形成这世界第三极，帕米尔高原的诞生，形成这如今中亚地面的基本地貌特征，从而为人类的登场准备了一个大舞台。

后来在翻越帕米尔高原时，我们的车队出了一点事情。出事情的那一刻，我正在车上用对讲机，瞅着车窗外路边那块巨石上的“帕米尔古海”几个字，讲这块土地的历史变迁。这时，事故让我的讲述打断了。而接下来帕米尔公路行程中，心惊肉跳的我，已经没有心情做这件事了。

中国的一本奇书、古书《山海经》中，记载了一个叫共工的神话人物，和一座名为“不周山”的山脉，在后世成书的《淮南子》中又有这么一段奇异的记载：

昔日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小学的地理教科书告诉我们，中国的地形西高东低，共分三级。第一级是高耸云天的青藏高原，第二级是横亘在中国中部的鄂尔多斯台地，第三级则是东南丘陵。这个中国地理大格局的形成，真的如这神乎共神的《山海经》中所说，是共工的一次怒触不周山而产生的后果吗？

共工所触的这“不周山”是葱岭，就是现今人们所说的帕米尔高原。为什么叫它“不周山”呢？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告诉我们，葱岭的东南山脚，伸向塔里木盆地，西北山脚伸向费尔干纳盆地，山脚边缘七八百公里，且呈不规则、不周正状，所以葱岭称不周山。

现今，对《山海经》的许多荒诞不经的传说，人们突然有了一个新奇的发现。这些传说中有许多竟然是真实发生过的，是人类初民时期的遥想记忆和瑰丽想象。

例如这个共工怒触不周山的传说，他并非空穴来风，它记录了一亿五千万年前侏罗纪时代的那场伟大的造山运动。那时，是地球的大洪水时期，我们这颗蓝色星球，为太多的海水所覆盖，浩浩淼淼，无边无沿。我们的东边有一个太平洋，在我们西边，则有一个准噶尔大洋。如今的中亚高原，如今的吉尔吉斯草原、哈萨克草原，俄罗斯东部草原，西伯利亚，塔里木盆地、准噶尔盆地，以及今天的甘肃、青海、宁夏，乃至今天的陕北高原等等，都为这蓝色的海水所覆盖。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非洲大陆的一个板块突然脱落，而后，这脱落的板块开始缓慢地向东北方向漂移，直到有一天，这个板块猛烈地冲撞欧亚大陆板块。于是引起强烈的大地震，地震过后则是火山爆发，是地壳变动抬升，而在变动和抬升中海水逐渐地被挤出这个区域。

非洲是阿非利加洲的简称，"阿非利加"是希腊语阳光灼热的意思。位于亚洲的西南面，东濒印度洋，西临大西洋，北隔地中海与欧洲相望。东北角习惯上以苏伊士运河为亚非大陆的分界，大陆东至哈来角。

欧亚大陆则是完整的一块，它没有明显的分界线。也许，是这个板块过于硕大了，所以人们以历史的原因，人种的原因，文化的原因，将它们分称为两个大陆，欧亚大陆的最西端，在葡萄牙的里斯本。里斯本城外约十五公里，有个罗卡角，人们在该岛上竖立了高高的方尖碑，葡萄牙文碑文意思∶陆止于此，海始于斯。就是说，广袤的大陆到了这里就停止了，浩瀚的海洋从这里就开始了。

阿非利加洲一块大陆板块的脱落，以火星碰地球的威势，猛烈地冲撞欧亚大陆板块，于是大地震发生了。由于两块大陆板块的挤压，挤压又进一步造成错位相撞，地壳于是在这颤抖中一点一点地抬升，而海水沸腾了起来，痉挛了起来，四散而溢，纷纷逃逸。伴随地震那轰隆轰隆的响声的是火山爆发。最初大约是一座火山爆发，岩浆从地底深层呼啸地涌出，刺破青天锷未残。接着是一座又一座的火山爆发。你数一数帕米尔高原有多少座奇异的山峰，你就知道当时爆发过多少座火山。

喷涌的火山岩浆凝固了，冷却了，形成一座座山峰。这个喷涌和凝固不是一次完成的。而是无数次的喷涌，无数次的凝固，于是形成这帕米尔高原的众神之山，形成了这有别南极、北极的世界第三极。火红的岩浆像河流一样，向低处向东南方向而流。一边流淌一边凝固，于是高山大岭接踵出现，密密麻麻排空而立。它们是昆仑山，意思是南山;是喀喇昆仑山，意思是美丽的南山;是冈底斯山、祁连山以及终南山。

这时候作为造山运动的余波，中亚地面开始刮起大风。这是地球大磁场以及陆海比热差的作用。这场大风一刮就是两千万年。大风将准噶尔大洋洋底沉淀的泥沙，开始向东南搬运。这个搬运的结果是，西北黄土高原地貌形成了。

上苍之手将黄土借风神之手，向东南搬家，从而营造出亚细亚高原东南扇面的庞大无朋的一块区域。新疆地面有许多风口，例如疏勒风口，轮台风口，阿拉山口风口，达坂城星星峡风口，托里风口，额尔齐斯河河谷风口。相信这些风口虽然可怕无比，但只是当年那场大风留下的余唾而已。

如今，这些老风口的风还十分强劲而猛烈。那次穿越星星峡，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所乘坐的汽车，被一股龙卷风掀翻，而我们自己，则趴在地面上，大气也不敢出。那场大风据说达到十四级。专家试图为我们解释这一现象，他们说这些可怕的风口，是地球在公转和自转中形成了磁场，是那磁场在作祟。

俄罗斯人把这风叫黑风暴，新疆人把这风叫闹海风，陕北人把这风叫老黄风，专家则把这风叫沙尘暴。有一首流行歌曲《黄土高坡》，以惆怅的口吻吟唱道：“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八百年还是一万年，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黄土的来源处是那遥远的帕米尔古海。那里怎么有那么多的黄土可资搬迁呢？专家曾经对塔里木盆地，尤其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那铺天盖地的黄沙的来源做过考察。它们最初应当是石头，也就说是山的一部分，后来崩裂，成为一块一块独立的大石头。再后来，亚细亚地面无遮无拦的大太阳炙烤着，石头热得发烫，这时候如果来一场猛雨，雨不需大，也不需时间长，只需冷雨一浇，石头便爆裂了，于是戈壁滩布满了小石头。那些小石头再成为沙粒，成为粉末，成为细沙和黄尘，就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风吹着飞起又落下，河流推着它不停地打滚，棱角磨去，岁月的刀工将它变成了微尘。

专家的这种物理实验应当说是靠谱的。我就亲眼见过这种石头开花的奇异景象。那是二十多年前去罗布泊的途中所遇，我们走的是斯文·赫定所称的凶险的鲁克沁小道。途中要经过一座名叫觉罗塔格的矮山，太阳悬挂在头顶，炙热难耐，戈壁滩热气蒸腾，着了火一样。我们的四周，戈壁滩上布满了这种一半埋在土里，一半裸露在外面的黑石头，一头牛那样大。这时候突然响了两声雷，于是一阵瓢泼大雨。雨很短，二十分钟吧！大雨过后，突然我们的四周就出现咔嘣咔嘣的响声，原来是那些黑石头，远远近近，一块一块地在爆裂。爆裂的碎石天女散花一样飞向空中，然后落下来，散布在戈壁滩上。这个情景大约持续了有半个小时。

我记得当那爆炸声最初响起时，我正蹲在地上对着一匹马的尸骸发呆，我口中正念叨着海明威那段著名的话：非洲最高的山，乞力马扎罗山的山顶，雪线以上，有一只豹子的尸体。没有人能明白，这只豹子跑到这既没有食物，也没有同伴，也没有爱情的地方，干什么来了！没有人能做出解释！

是的，我也不明白，这匹马跑到这一步一险的地方干什么来了。我开始推断这是罗布淖尔荒原上的普氏野马，后来发觉不是，因为马的四个蹄子上钉有蹄铁。后来我们分析，这是一个牧人从吐鲁番到楼兰，骑马从这凶险的道路上走过。马累死在路途了，于是骑手长叹一声，将马背上的褡裢卸下来，搭在自己肩上，然后告别了他的马，徒步向旅程目的地去。

前面我们说了一块非洲大陆板块脱落，漂洋过海，东北而移，猛烈地冲撞欧亚大陆板块，从而引起强烈地震，引起火山爆发，从而导致帕米尔高原的隆起，地壳的抬升，世界第三极的诞生。但这还不是最后的完成。中亚地面地理大格局的最后完成还有待于又一次的伟大造山运动，这就是天山山脉的横空出世。

在距今八千万年的时候，又一次造山运动开始了。在准噶尔大洋的洋底，那抬升了的地台上，那黄沙掠过、季风吹过的古海海盆，一座年轻的，高大的，雄伟的山脉拔地而起了。它就是天山山脉，横亘在中亚高原广袤台地上的一座最重要的山脉，一个神一样的存在。它的西部连接帕米尔高原，它的东方延伸线一直抵达河西走廊西侧。自从横空出世以后，它应当还有一个较为漫长的发育期，从而令岩浆冷却，成为坚硬的山体，继而北冰洋的季风为山顶穿上一层厚厚的冰雪铠甲，继而有条条冰河流下，继而各种植被茂盛地生长起来，正像歌里唱的那样：天山雪松根连根。

天山山脉将这干涸了的准噶尔大洋的洋底一分为二。南边的那块我们习惯叫它“南疆”，地理书上的名称叫塔里木盆地，因为那条著名的河流横贯盆地全境。北边的这块我们叫它“北疆”，地理书上的名称叫准噶尔盆地。之所以叫它准噶尔，那是因为它是漠西蒙古瓦剌两大汗国之一的准噶尔汗国腹地。塔里木盆地的中央包着一块大沙漠，人们叫它塔克拉玛干沙漠，意思是进去出不来的沙漠。准噶尔盆地中央亦包着一块大沙漠，人们叫它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而在天山、帕米尔高原以西，高加索山以东，兴都库什山以北这块同样属于准噶尔大洋洋底的地方，我们叫它图兰低地，这块低地的中央也包着一块大沙漠，我们叫它卡拉库姆沙漠。

在叙述中亚地理大格局的时候，让我们再谈一谈那横贯高原的河流，让我们在这里借助佛教经典传说中那个龙池的故事，用这个角度来谈。

传说在大雪山的山顶。有一个龙池，一条恶龙守在那里，那大雪山的吞云吐雾、云遮雾罩应当与它的作祟有关。在佛教的传说中，这条龙曾经显过一次形，那就是释迦牟尼寂灭日，当时有三股力量要拿抢这佛祖的真身舍利，一拨是护送释祖升天的五百天神，一拨正是闻讯赶来的龙池的龙王，一拨则是古天竺的八个邦国的王。释祖的弟弟阿难尊者说，释祖在天上，看见你们因他而起刀戈，他会很伤心的，这样吧，我把这释圣的遗物平分成三摊，交给你们供养吧。

经那八个王同意，然后阿难尊者再将那留在人间的那一份，分给他们，于是八个王回去以后，在各自国家的都城建立佛塔供奉舍利子。而后来二百多年后统一了古印度八十六邦国，建立孔雀王朝的阿育王，破八塔，取出供奉的佛祖舍利子在世界十方建立八万四千塔供奉舍利子，弘扬佛法。

大雪山在哪里呢？专家们考证说这里说的大雪山，正是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喜马拉雅山。而大龙池在哪里呢？喜马拉雅的山间，有着许多高原湖泊，所以专家们无从断定，到底哪一座湖泊是佛门经典中所说的龙池。

传说在龙池的四个角有四种动物向世界的四个方向张嘴大口喷水。恒河，意译为“天堂来的水”，从龙池东面的银牛口喷出，顺帕米尔高原跌宕而下，穿越五印大地，注入孟加拉湾。印度河，从池南南面金象口中喷出，穿越五印大地，注入阿拉伯湾。池西面是琉璃马口，马口中流出的是阿姆河，阿姆河在张骞出使西域的年代，叫它乌浒水，该河注入咸海。池北面琉璃狮子口流出塔里木河。塔里木河东北行到蒲昌海时，遇见巴颜喀拉山的阻隔，不能前行，于是汇水成海，后来变成潜流，从山底潜行而过七八百公里后，重出积石山，为黄河源。这四条水系流向世界的四个方向。

至此，亚细亚高原上山形水势的摆布告以完成。嗣后的阶段，当然还会有一些小的修修补补的事情发生，但是地理大格局就算是完成了。高山河流，各安其位。充填在它们之间的是荒漠、戈壁，是草原和苔原，是湖泊和绿洲。地造天设，舞台搭好了，现在这个世界，在静静等待着人类登场和表演。

注：文章摘编自高建群《丝绸之路千问千答·中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