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处偏佳 别有根芽

我常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在我还是个胎儿时就存在了,它像根脐带用母血的力量缠绕我的头颈, 躯体。当我脱化成人,它又像空气,钻入我的鼻孔, 口腔,供养我的大脑思考运作。

我喜欢躺在没人弯的草稞稞上,盯着白家咀的天空。我的目光像剑,能把头顶上的天空戳成密密麻麻的筛子眼,可我也害怕天漏,那样我爸妈会愁眉苦脸,白家咀的人会唉声叹气,连我家院子里的鸟啊,狗啊,鸡啊,兔啊都会湿塌塌的,这是我不愿看到的。于是我就不再想这个问题,眼光变得柔和,应该像我家窑背上冒出的炊烟,依依袅袅的,不一会儿就把筛子眼填满了,补实了。所以以后无论我走多远,抬抬头,都能找到那方补丁似的天空,它贴在高处,白家咀安安稳稳地坐落在下面。


冷处偏佳 别有根芽图1

白家咀属于槐庙镇,我喜欢槐庙这个地名。这两个字带有神谕,是贴于大地的佑护,让人心安与平实,它怀中的每个村庄像一棵棵古老的槐树藏着秘密,守着岁月。

白家咀的东头就有一棵大槐树,我常爬到树梢,那是全村的制高点。大地盛产植被,再繁茂也得学会恭谦,也得让出一条路。我知道这条路通往县城,县城的路通往省城,省城的路通往北京,我知道合并同类项,那么这条路等同于通往北京,我的心突然剧烈地颤动,要从树梢上掉下来。

我当然没掉下来。从树上掉下来的是一只幼鸟,它啾啾地抓我的心。这么多年来我受人恩惠太多,比如前天邻家端来一碗油汪汪的鸡血面,她油腻腻的手好容易才揪起我的腮帮子,我娃快吃,你爸妈不在,还羞骨地不敢来我屋,哎,这城里娃胚胚......她的话絮絮叨叨像一阵风在窑洞里吹荡,它应该比我更熟悉我家物件上每一道细微的裂痕和陈旧。当老板的顺子每次回村,都会从县城给我带来一截烤肠,他腋下总夹着鼓囊囊的黑包,像是身体的一部分,嗓子眼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从幽秘的泉眼里冒出的水气,我看到他后脖儿梗也枕着两条香肠时就没了胃口。我屋从不缺时令果蔬,李二家送来的富士,李四的杏,王六的玉米,王五的洋柿子,各家各样,各有版本,且规规矩矩从不冒犯从不模仿。不过我最喜欢李二家的富士,他家园子从不长草,果树粗壮,个个规正,果子鲜亮,个个匀称,那是白家咀的名牌。

冷处偏佳 别有根芽图2

白家咀人的恩惠被我吃进肚子,变得圆鼓鼓肉嘟嘟的,觉得自己的后脖儿梗也快枕上香肠了,我得消化得把恩惠分散出去,我想不通的问题,也是这样用胃去消化的。

我开始救赎受苦受难中的小动物。曾从狗嘴里救出一只哀鸣的老鸟并带回家医治,至今那条黑狗看我的眼神依然愤愤;帮助一头难产的母牛接生,不过还没见到小牛犊就被我爸一个耳刮子抽回了家;劝解一条狗和一只公鸡的斗殴,那头顶秃毛的公鸡还能抖擞光鲜的羽翼勾搭异性。还有溺水的蚂蚁,被夹子夹住的松鼠,套猎的野兔它们侥幸遇到我才活得更久一些。为此我身上也留下了疤痕,背负着曾经和我一同生活过的众多事物的功勋章般的珍贵印痕,使我生活得坦然,享受得坦然。

白家咀人都说我将来能成为画家,其实我知道我也只会画天安门和人民英雄纪念碑。拿起画笔爬上窑背看落日,我找不到广阔的地平线,它应是落日的标配。远处影绰的灰青连成犬牙交错的起伏一点点地吞没那枚蛋黄,而落日这狡猾的老头临了还见缝插针地把那个问题甩出来,还有星辰,月亮也会串通一气。

没画出白家咀全景图,也得离开。和村里的少数人一样朝着叫未来的方向奔跑,或许生活很沉闷,但跑起来总会有风,这个道理我打小就懂了。我爸妈调到县城,我知道他们的根是松动的,能随时拔离脚下的土地,白净的根须不会连带一点泥土。县城的路通往省城,省城的路通往北京,只剩下两步走,我的问题就该有答案,想想这儿,就兴奋不已。

1969年2月从北京开往延安的知青专列驶进黄土高原的腹地。车厢内的知识青年像一股股涌动的液体汇聚着融合着,发出激荡喧闹的响动。车窗外慢慢显露黄土高原的尴尬,秃光光的山体毫无隐秘,偷情的小动物们被冷眼生命的倔强。每一棵树木的年轮,每一粒黄土的历经,每一道沟壑的深邃,每一个孵化和被孵化的生命倨傲而独立,蛮横有力地生长。

我爸妈就在这趟列车上。明媚,灿烂,激情这些修饰属于列车上每一个十七八岁的生命,可天光云影再美好,也得和时间一起急速地向一个黑暗坠去。

妈到白家咀的第二天就哭起了鼻子。那晚的夜像经历一场暴动,风竭力地摇旗呐喊,雪便率领千军万马从黑压压的高境赶来,寒冷统治了村庄,连一丝温暖都要赶尽杀绝。

妈和其他两个女娃娃们睡在一张土炕,前半夜脊背底下还算热腾,只是另一面的肚皮上像盖了一层雪,到后半夜整个身体跌进了冰窟窿。她们挤在一堆,像躲在荒野外的草垛里暗藏温暖,生怕被寒冷发现掠走了去。

冷处偏佳 别有根芽图3

迷糊中,有细碎的力量在嚼扯我妈的毛线袜,冻得僵麻的脚趾头开始有了知觉,她想让这唤醒延续,从脚底传递到大脑,生命的温暖就会复苏,就能“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那力量穿透毛袜子慢慢接进骨肉,突然像有一根根针刺在肉里,又狠命地钻向骨头,以后的岁月里这疼痛留在了陕北的每个冬天。

妈惊叫着蜷缩起腿,捂着脚丫子,毛线袜的破口处有湿湿的粘液,随即一个黑黢黢的闪电在炕上逃窜。“老鼠,是老鼠......”所有尖叫声齐鸣,所有跳跃竭尽全力,女人和老鼠这对天敌,把各自惊惧的眼光挥成寒剑,刺破对方的胆。

主家婶子从隔壁窑冲进来,她一只脚踩在了老鼠身上,脚抬起的时候,老鼠已成了一个扁形状,眼睛瞪得大大的,鼠的嘴角有血慢慢渗出。婶子跳上炕一把搂住抖成筛子的女娃娃,她们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而嚎啕大哭。

新奇和热情很快被白家咀的贫瘠吞没。打在头上的“羊白肚”并非洁白如云,裂缝的土窑窑脸照旧把冷风放进来,虱子这“革命虫”过上了与人类共处的寄生生活,饥饿准时在每晚夜半敲起了肚皮的鼓。

白家咀不过是大地抠出去的一粒眼屎,它四周是无垠的秃山和荒野,秃山和荒野的尽头是另一村庄,无限延绵,无穷无尽,就像人咋都走不出去的这一辈子。妈和她的同伴们匍匐大地,在岁月中变得顺从,承认命运。

妈那时瘦小,不爱言语,来知青点不久,面目便如干白菜叶子,不过倒多了主家婶子的眷顾。婶子不顾娃多口粮有限,一块馍馍疙瘩或洋芋蛋蛋就是妈的小灶,多少次,干裂的馒头张开嘴吸吮着妈的眼泪花。

婶子给妈换上连夜做成的棉布鞋,把来时穿的塑料底的红棉鞋擦洗干净,慢慢抽出鞋带,像梳理一根长长的支脉,之后端正地锁在柜子里。妈再也没穿过那双鞋,妈说那是来时路,可以磨短一个人,却不能磨损生发的初心。妈说话好听,带着京腔又文绉,白家咀的男女老少都喜欢和她搭讪,他们把话扯成闲篇,像风中招摇的丝巾,希望引出妈嘴角的莲花。妈也会像灰鼠在地里刨食吃,灰灰菜,荠菜,蒲公英,白蒿芽,确认各种野菜,捣碎熬粥,或汆熟捏团,可野菜越来越少,挖野菜的却越来越多。

白家咀的阳光像镰刀,收割着大地的汁液和村民的希望,留下一条条干涸的裂痕,那是皮鞭,抽打着他们的脊背和脑袋。

婶子的男人李根发带领村民建起四亩大队果园,再后来就有越来越多的苹果树。果树对抗着高原的日晒和温差,舒展的果花在天空友好地伸出手。留守的麦田是白家咀人最后的退让,每到季节,人先于老鼠,工分高于头颅,镰刀亮于眼睛,所有人躬身屈膝向大地作着虔诚的谢礼。

李根发却因出窑楦塌死了。我妈说出殡那天她哭得很伤心,为善良的婶子和他的娃娃们,为满树满园的果子,也为苦难中的自己。妈低头哽咽着,用手抠用牙咬掌心上的茧子,层层剥离,露出新嫩的皮肉,她不知道千里之外故乡也终将成为岁月的老茧被一层层剥落。

我的祖父老了,老在树木的根部。我爸靠着那些树木,靠着那片绿上了北京的一所林校,几个月后插队到陕北,身后的故乡便成了一道残景。

李根发一死,白家咀便没了懂果树种植的人,爸从另一个村庄来到了这里。

大队库房满是杂乱的农具,墙上挂的,梁上吊的,地上堆的,桌上摆的,木质或铁质的手柄磨得溜光,长着一双双深邃的眼睛,能看透一个人。爸会局促不安,手从兜里掏出来又放进去,他得和这些不知名的农具交手,让血泡丛生,让彼此服帖。

一把铁锹尚能对付一辈子,这厦房里的一切就是广阔天地的造化。

爸学着侍候果树。这新鲜的物种不同于麦子,麦子被人收割了一茬又一茬,留下干巴的土地,作着陈旧的告别。而果树以俯视的姿态站立,考验着人类的恭谦,她的腋下生出甜蜜,把一片又一片的红交给季节。

爸从疏花,疏果,刮腐烂,剪枝一步步学起,掏出毛头小伙儿的热情挣工分,紧握的铁器能拧出水,累了就蹲在果树下,他的双膝架着两条长长的手臂,双手在空中悠荡,像捞月的猴子,靠着的树身像祖父的背膀,那么多背光的流云卷走了爸的念想。

婶子家的儿子李二和爸同岁,他叫上爸去拾柴。上了山梁又下沟,下了沟又上梁,柴咋就和李二的头发一样少得恓惶。干枝枝划破爸的脸,李二说你放下,我来背。我爸看到他脖子上的垢痂能揭下块子来,反正柴棒棒也戳不伤,就交给了他。

冷处偏佳 别有根芽图4

烫金的落日在山头上跑,抖下一层碎金。风敞开口袋胡乱地撒,坡坡上落下一寸寸土,牛羊啃短一寸寸草。李二放下柴,扬起嗓子唱信天游:“山丹丹开花赛朝霞,延安窑洞住上了北京娃,漫天的朝霞坡坡上落,北京学生在塬上安了家......”歌儿真好听,羊儿抬起头,望望天空,嘴角挂着的干草停顿成逗号。李二邪邪地笑,又唱起了酸曲儿:“慢慢价开门拉熄灯,咱赶紧上炕还有营生,一把把妹妹搂在怀,不争气的裤带咋就解不开。”曲儿真荤,惹得公牛两腿间的圆肉坨在奔跑中飘荡起来,左摇右晃地像个钟摆,爸和李二搂起肚子笑。

有多少苦闷的日子,爸跑到山梁子上吼两嗓,不伦不类的信天游歪歪扭扭地飘荡,让草觉得好笑,让云觉得好笑,让自己也觉得好笑。小时候哭是解决问题的绝招,成人后,笑是面对现实的武器。这句经典从那时诞生,并传给了我。

爸妈的相识自然而然,像两盏孤灯彼此取暖彼此照亮。他们始终围绕一个话题,朝向那个有交集的原点,做无数次抛物线运动——起点再高再用力也得落在这厚厚的黄土塬上。爸不想看到现实沉重的坠落,带着妈跑到白家咀三里外最大的沟边上。

那晚月色灰冷,落在俩人身上的清辉充满水气,妈额前的几缕头发湿漉漉的,睫毛挂着晶莹。沟边的山枣警觉地立起荆刺,它要以刺痛的方式阻止这对殉情的男女。爸为妈披荆斩棘,轻而易举。深沟张开黑洞洞的大嘴,能吞掉时间,吞掉心中执念,吞掉人的心宅肺院。爸朝着那片暗物质喊:北京,我回来了!妈也喊:北京,我想你!爸妈齐喊:回家啊,我们要回家!......京腔纯正,没有包浆。喊声惊动了风,风来了精神头,带上它又疯跑五六里。

甩出五里地的声音引来了火龙,蜿蜒而行,越来越近。火光照亮爸妈的脸,照亮黑暗的事物,所有轮廓具体而有温度。婶子把妈揽在怀里,抹着泪:“好娃嘞,不敢想不开,光景好了婶儿陪你回北京哈。”李二在我爸肩头上重重地砸了一拳。

两个人的灵魂像绞缠在一起的藤蔓,慢慢地构建出树木的根部,白净无暇,那里站着我的祖父,泊在所依恋的故乡。爸和妈的汗水和泪水融合成一涨再涨的岁月之河。

爸把最后一件行李硬塞进后备箱后,长出了口气。这是我们第一次自驾回北京,妈搜尽本地特产,光苹果就八九箱,还有一架饸络床子,她的衣兜也塞得鼓囊囊的。这极致的空间利用,有劳我的座驾要吃进去那么多东西。

车出陕北,儿子的兴奋点来了,问题也多:“奶奶,北京有山吗?北京的太阳和咱家一样吗?那月亮呢?星星呢?......”这个从小就困扰我的问题,竟然遗传给了他。

从东经114.8,北纬34.52的小城搬运过来的物产,还保留那里的温热和气息,它们躺在首都的万家灯火中,享有静物之美,虽有局促却依然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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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进门就亮起手艺,饸烙床子架在锅上,妈往槽子里放面团,爸压手柄,妈搅面,爸拧开槽子,许多默契的配合我从小看到大。细长的面条落在翻滚的水锅里,粗瓷海碗捞出,再淋上油汪汪的臊子,赢得老北京们的惊叹:这样做面,绝!他们也会边吃边问:陕北那边如今生活怎样?妈笑笑把我和儿子推到长辈跟前,圆嘟嘟的我们成了好日子的印证。


每家拥有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院落,规整地列队十几排。每排八户人家,南屋,堂屋再加上旁侧自家搭建的小厨房,还得挤出一方小花圃。月季,夜来香,鸡冠花,指甲花这些不惹眼的花草像赶乡会流窜到各宅各院。市井声声,惊动了妈的生长,她警觉地立起耳朵并一一收藏在童年的袋囊里: 这家的嗓音分贝超过了房梁,那家就会伸出长长的手摁下去,这家训起不能笨鸟先飞的熊孩子,那家就骂男人懒得像狗熊,这家的饭香撒腿跑到那家,那家的锅碗就叮叮咣咣地开火了,不一会儿,每家都升起一条炊烟,每条炊烟都是一条温暖的手臂,每家锅碗的一端都朝向胃。一树树的麻雀像一串音符飞扬,还会飞来一群麻雀像音符停留,捅破的蛛网第二天又恢复了完整,并做好娶妻生子的准备,被风吹歪的树正一点点扶正身体,吹走多少年的尘粒又落在同一棵树身上,地面上的石头努力把自己种进土里。曾经,妈身边的许多东西,都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也都替远去的她在土中生根,在空中驻留,在时间中改变。

这就是我妈曾生活过的厂区家属院,如今是让人晕头转向的ABCDEF座的金融大厦。妈每次回京,都会过来在溜光的台阶上坐坐,看看行人,车辆和流云,闻闻花香,空气和阳光,聊聊小家,小城和首都。妈的口音像台收音机,三个台,自由换频,有时也会窜台滑轨,变成了大杂烩。在这里,她臆想身体和时空的对接,地理坐标是打开过去和现在的唯一钥匙,妈是岁月的载体,除此再无关联。家园废失,所有回家的脚步不过是迈上一条虚无之路,探亲不过是朝向故园再做一次背离运动。

在京最多一个礼拜,爸就心神不安不宁,洛塬,白家咀,果园,李二......这些名词转化成动词在他脑子里跳跃,心里打鼓,命脉里生长的根茎开始将他往回拉。

爸在白家咀承包了五亩果园,离休后他把自己又交待给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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