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百果成熟,田头林间甜香丝缕不绝。但是最有“温度”的秋日甜蜜,非栗子莫属。板栗在我国种植广泛,从东北到海南均能见到它的身影。各地百姓也创造出了丰富多样的栗子食谱,常令食客眼前一亮。浓香甜润的栗子装点了南北家庭的餐桌,解了童稚老叟嘴里的馋劲,化身中国秋冬季民间饮食中的一抹极致浪漫。
从刺球中收获美味
千万不要被栗果那黄棕色的温柔感“欺骗”,在成为锅中“板栗”之前,它可是名副其实的“刺球”——栗子的美味蜕变,要从山坡林间的辛苦采收讲起。
长三角各地的山区丘陵,素来是一个个栗子“故乡”。1985年,“国产与外贸”丛书编写组在《板栗》一书中指出,江苏板栗产地“主要分布在苏南的宁镇山区,和太湖、洞庭湖山区”,安徽则有“皖南山区和大别山区”两大板栗集中产地。
浙江板栗,在近现代史上更是以类精、量丰而尤为著名。《板栗》作者称浙江“全省70%以上为丘陵山地,几乎各县都有板栗栽培”。这般盛产格局,在近代已然形成。1933年,上海《商业月报》援引统计调查所获,梳理了当时浙江各山区县产栗的情况:“浙江所产最佳者谓之‘桂花栗’,多产于杭州西湖一带山地,但产量不多。此外,该省诸暨、富阳、浦江、分水、桐庐、余杭、临安等处,亦有所产。以品质言,首推富阳;以数量言,首推诸暨。每年新货上市约九月间,当旧历白露节二星期之后。”
1933年《我的画报》所刊漫画“采栗子”
查阅留存下来的近代农书,可知对当时的农民而言,栗子树的栽种与养护并非什么复杂任务。不过栗子树从落种到结实,会经历一个很漫长的等候期——1940年,《合作与民众》半月刊解说道:“栗树于栽植后三、四年,即能结果,但收量较少,以后产量渐渐增加。”或许果农等候栗子的期待,和炒锅旁翘首以盼热栗子出锅的食客,大有异曲同工之妙吧!
栗子何时可采摘?且看1933年许心芸所编《种栗法》的科普:“栗依品种,成熟之早晚,凡自八月中旬至十一月上旬之间,可供采收。果实至成熟时,绿色之球往往变为黄褐色,果实变为赤褐色,至呈所谓固有之栗色,内容即随之充实。且此时,球之中央部往往作十字形或丁字形之开裂,故一见即可知其已告成熟。”
时机已到,采收栗子的队伍浩荡上山。关于怎样稳妥摘下熟度合宜的栗子,1933年许心芸所编《种栗法》也讲授了若干实用方法:“见毛球色变黄,稍稍开裂之际,视其熟度之如何,次第将球打落之。打落方法,通常以分二次或三次打落之最为相宜。因作一次打落,采收时往往混有青栗,致品质不克一律也。采收之际,宜取长约丈余之竹竿,上端数节缚以短切之树枝打落之。”
打下来的毛栗,需要首先由劳工穿厚底草鞋反复踩踏,随后借势去掉“针壳”。接下来,粗加工过后的栗子,尚需人工细选分级。1941年,上海《吾友》杂志报道了鲜货店糖炒栗子香气背后,拣选栗子的辛苦劳作:“一条宽大的长方形的大院子里,四面靠墙是用木条架起二尺多高的板凳。女工们就坐在那不到八寸宽的窄木凳上,低着头,两只手熟练地拣着栗子——在眼前的一个装满了栗子的大筐里,把栗子挑出来分成三种——肥大的是一种,小的和稍有微疵的是一种,坏的和最小的又是一种。各别地分放到三个不同的筐里去。大筐挑满了时,自有三、四个流动着做工的男工,把筐抬开,再把只空的抬过来。”
谁知袋中甜,栗栗皆辛苦?
1935年《俱乐部》月刊所绘糖炒栗子摊
白糖与黑砂的淬炼
一旦眼前冒出“栗子”二字,多数国人脑海里闪过的念头,一定是“糖炒栗子”。
不独今人钟情于糖炒栗子,百年前的栗子江湖里,糖炒栗子也占据着不平凡的地位。1939年,《实报》一篇文章直言“在全中国,只有两处地方的炒栗子出名,一是上海,一是北京”。两地的炒栗子“实在是比武汉这些地方所卖的炒板栗要高明多了”,而造成分化的最主要原因,是别处“不知道用糖来炒,所以炒出来的栗子色、味都不见佳”。
在近代市民眼中,糖炒栗子甚至是一类象征着中国小吃“国货”的标志性零嘴。1932年,《新闻报·本埠附刊》某作者发论道:“跑遍一条繁华的南京路,找不出一家完全国货的商店。直到秋风吹袭到身上的时候,那才能在水果店的一角,或者弄堂口发现国产食品的发售处——可怜的,小小的,低低的一摊。啊!原来是糖炒栗子上市了!”
为何栗子要一反普通果脯“常态”,用“糖炒”而非“糖渍”?摊开一册1945年的《现代农民》杂志,我们不难觉察其中原委:“栗子不容易做糖饯,因为糖分不容易进去。如想做糖果,可以用铜锅煮半锅开水,放上一、二斤糖,然后把栗子剥掉皮,切成小块,用慢火煮两小时,随时用筷子搅,可以得到较好的蜜糖果子。”
炒栗子对用具无甚苛求,不过是一锅、一瓮、一铲子而已。但是至于锅内的砂,以及翻炒砂料的那双“手”,好栗子的挑剔从不放松。1947年,《苏州明报》点出了细节:“普通砂是无光大粒黑砂,那就抵不上发亮的特产细砂。砂要放得不可再增之一粒,浅之一粒。这样卖相才好,不致有呆态‘泥塑木雕’。炒匠妙手大炒之,火候也需恰到好处。熟手炒的栗子,如十月婴儿,呼之欲出。生手炒的栗子外枯中硬,简直如‘难产’,非‘动手术’不可。”
近代江南,小小糖炒栗子可是城市里的一门“大生意”。
1946年《东南日报》记述了杭州城内的一幕秋冬景象:“茶食店、鲜货庄,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多半在门口开炒。时代些的,多利用电力了,但还是用锅炒的能引诱人。熊熊炉火,腾腾烟气,清脆的铁铲炒着栗子的声响,一阵阵的栗子香,布满街头。”
秋冬季的上海,更是被糖炒栗子“淹没”的“汪洋大海”。1947年,《苏州明报》披露了一个惊人数据——当时“全上海附设水果店、烟纸店的栗子店不算,就是摊子,也有两千四百多摊”。栗子业之盛,甚而衍生出了专营此事,单靠季节性卖栗子便能生存的群体。1923年版《上海游览指南》就谈到上海糖炒栗子摊“皆小本经纪,一冬生意足供一年之开支”。
与他处不同,老上海街头店角的糖炒栗子摊,别有一番精致情调。譬如在1912年,《民权画报》就将“栗子摊之留声机”称为“上海之无奇不有”的一道奇景——曲声与栗香袅袅升腾,有哪个老饕能扛住如此多感官诱惑呢?上海栗子摊的细腻精致,也让当年许多新近移民来的外乡人印象深刻。1946年,一位青年在《现代学生》旬刊上写道:“在故乡,每逢中秋节后,看见‘炒货店’的门口摆出了两只紫红色的小木桶,便知道糖炒栗子上市了……论价格,上海的糖炒栗子,并不比较故乡的昂贵。可是,摊头上的装潢,却比较讲究得多了。有红地金色的招牌,有雪亮的电灯照着,还有一架留声机在唱着戏曲,招引一般顾客。”
糖炒栗子,也是当年普通市民约会谈情的“伴侣”。1947年,《苏州明报》刊登的散文就称在上海“买半斤栗子,一对贤伉俪可以从八仙桥吃到静安寺。非但栗子会‘甜嘴’,而且更会‘甜心’,她不感到甜甜蜜蜜,那才怪”。烟火气十足的糖炒栗子,俨然成为了城市青春活力、生活幸福感的一个来源,一位见证人。
1912年《民权画报》刊载的上海街头栗子摊景象
假“良乡”的真趣味
近代江南的栗子摊,质量参差不齐,以次充好者大有人在。1927年,《新闻报》批评“那些栗子摊上,没有一处不摆着一块牌,说是‘包换烂栗’。可是打开一包栗子来,至少总有两三个烂的。像是这几日所买的,简直烂的要居其大半。然而从不见人拿了烂栗去换。如果真有人去换,那么非但换不着好栗子,一定还要奉敬一句‘猪头三’。所以‘包换烂栗’这一块牌,也着实有些不忠实,很可以将这个‘换’字改作‘有’字,说是‘包有烂栗’”。
百年前上海栗子界的“忽悠”远不止于此,让人啼笑皆非的闹剧,还在后面。
1932年,北京《三六九画报》在介绍天津炒栗子痛批道:“在江南,炒栗子的招牌每标以‘良乡栗子’,其实良乡栗子色、味虽好,不过产额小。所以南方所称‘良乡栗子’,大半是影射。最可笑的,竟有写‘天津良乡’。他们把‘良乡栗子’的名字弄错了,以为良乡不是地名,而是栗子别名。还有‘炒良乡’的,良乡之可炒,真是可笑之至了!”
上引《三六九画报》的批评,绝非无风起浪。1936年,《时事新报》记录了这般闹剧在上海街头演出时的搞笑景象:“有一种栗子,散到水里浮起来,那些全是烂栗子。店家炒好了,放在筐子里,提着到街头巷尾去喊:‘良乡,良乡热良乡,阿拉良乡天津到,天津良乡,要糖炒,四只铜板卖一包啦!’”
其实时人大多清楚长三角地区的栗子,很难有机会遇到“真良乡”货。在上海编辑发行的1935年版《家庭新食谱》,精当地总结称“南方所称良乡栗子,大都冒牌、影戏性质,不足贵也”。同书也提醒读者,长三角民众所食栗子,主要有三个来处:“大者名‘魁栗’,产自皖省之徽州、安庆;次者名‘中栗’,在山东兖州等区有大宗出品;小者名‘茅栗’,产自浙中诸山及吾乡虞山为最多。”果真不靠良乡,人们也能吃到香甜可口的好栗子。
1939年,《实报》鞭辟入里地揭开了上海栗子界冒充“良乡”货的心理面纱:“上海的炒栗子,本不是良乡产,而偏要冒称良乡;北京的炒栗子,多半是地道良乡货,而偏不说良乡,要称‘糖炒’。这无疑是上海离良乡远,所以愿意拿出来产名栗的地方——良乡来标榜;北京离良乡太近,就是真正良乡货,也并不稀奇,所以只好用‘糖炒’来号召了。”
不过在百年前,也曾有商家难得“出淤泥而不染”,坚持实事求是向顾客交代栗子来源。1946年,《铁报》新闻记道:“卖栗子耻称‘良乡’者,上海的历史上只有郑福斋一家。几年前曾设专柜,售过‘糖炒栗子’。顾主问:‘是否来自良乡’?他们会郑重地辩正:‘这是龙泉栗子’。”
1948年《东风画报》所示街头打着“良乡栗子”招幌的炒栗摊
板栗的细腻“赏味”
糖炒固然精彩,但长三角百姓眼中的栗子美味,从来不拘于定式。
吃得多了,江南人民心里对栗子的处理、保存,颇有一番心得。1918年,上海《家庭常识》杂志告知读者:“生栗剥壳后去皮,殊觉费事。最好先放地下,以脚踏而蹂之,然后剥壳连皮尽去。”1935年,杭州《进修半月刊》则展示了栗子保存诀窍:“干收者或曝,或悬迎风处;生收者,藏润沙中,至翌春三、四月间,尚如新摘。”
处理好的栗子,可甜可咸,可温可热,万化形式终归于惊艳美味。
栗子甜品,是嗜糖江南人的共同“心头好”。1941年,《科学趣味》月刊称“桂花栗子本为栗子与桂花白糖所作之羹,食之不独鲜甜可口,且有桂花香味。这道“桂花栗子”正是苏南佳味——1947年,《国民日报》文章谈道:“苏州人家有主妇善以栗子和冰糖煮为‘栗子羹’者,别有风味之隽品也。”此外,将栗子入甜粥,也是赋予其他谷物曼妙清甜的不错选择。1934年,上海《食品界》周刊就开列了“栗子甜粥”食谱:“取鲜嫩之栗子若干枚,和新香粳米及红枣等,煮以为粥,其味之隽美,洵别有风致。”
做菜,则是江南人更熟谙的栗子“归宿”。
一道甜鲜无比的“板栗鸡”,是长三角民众冬日里的代表性“硬菜”。1935年,上海《禽声月刊》解说了“板栗鸡”的妙处与做法:“秋季的栗子,是当令的果实。而当年的雏鸡,这时也逐渐长成,羽毛丰盛,成为童子鸡了。栗子鸡的煮法,乃将童子鸡宰杀后,去毛洗净,整只切成小块。用红烧的煮法,加好佐料,以‘炖窠’的炭结,文火炖煮。另将栗子剥皮去衣,切成小块,加入罐中同炖。及童子鸡炖熟时,栗子亦酥烂可口了。栗子鸡的调味,须略带甜,然后吃起来甘香鲜美。煮整只的鸡,形式虽然好看些,调味入骨,却更见适口!”
在“板栗鸡”等栗子肉菜里,虽说栗子不如肉来得“金贵”,但在风味构成上,栗子从不输给那些大肉。1973年,上海市饮食服务公司组织编写的《烹饪技术》记载,苏州菜系里的“栗子黄焖鸡”、“杏仁黄焖鸭块”都以栗子为重要原料。两道菜在栗子预加工方面也遵循相同操作:“把栗子用刀斩成两片,放到水锅里煮开,捞出,趁热剥去壳。放入竹箩中,上笼干蒸十五分钟,取出待用。”进行如此繁琐准备,是因为两道菜都对成品里栗子的口感抱以很高期望——厨师烹饪“栗子黄焖鸡”须做到“栗子酥面不烂,块形不碎不裂”,亦即形、味兼美。或许一道“板栗鸡”的好味道,都被吸进糯香的栗子里了。
做菜的栗子还有更多精彩“变形”。1932年《时事新报》介绍道:“酒筵中的‘栗子鸡’和‘百果饭’,也都是用栗子和调的。而且并不是良乡栗,乃是嵊县山中所产的大栗。还有吃素老太太所当作‘珍珠’的,有一种叫做‘醉栗’。将栗子煮得烂熟,用好的酱油、绍酒浸起来,其味隽永。”或荤或素,栗子都能赋予味蕾细腻温柔,却又浓醇深刻的审美体验。这大抵就是所谓的“大味”源自“至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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